家藏的田黄
时间:2011/12/18 作者:谢舒 来源:西泠拍卖

在我们家日子里,总是会一再回到一九九二年那个夏天,这次写这方田黄,仍旧要回到一九九二年那个夏天。

那个夏天的一天,父亲把他珍藏过十六年的一块绝美的田黄,当着家人的面,正式留给了弟弟。在医院的病床上,父亲向我们说到了他的身后事。他首先说到的,是给我们每一个人留下了一两件小珍玩,彼此做个纪念。给弟弟的一份,最后才提到,算是父亲的确认,因为事实上,早在一九六六年的冬天,也就是二十六年前,父亲已经把田黄给了弟弟。从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九二年,这块田黄已经在我们家藏了四十二年,父亲珍藏了十六年,弟弟珍藏了二十六年。


清·田黄石素方章
3.4×3×8cm 215g
说明:原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兼高教厅厅长陶白同志旧藏,由其家属提供。

而在很久很久之前,也许在清代,也许在明代,有一个人从福州寿山村一条小溪边的水田中捡到了一块田黄原石,把它送到工匠手里,原石被打磨成六面方的章石,石净重两百十五克。不知道这块六面方的田黄,原本是打算刻做甚么的,最后竟甚么都没有刻。或许是不舍得把这样一块六面方的石中瑰宝削边改刀?田黄的形成是二次生成的石中宝玉,一刀削下去就是几千年的天地精华。所以这么温润细腻的田黄,一直都仍旧是章料。这在田黄的收藏和拍卖中,都是很罕见的。因为从它离开寿山小村至今,已经经历过很多藏家,见过它的人更是不在少数,竟然都无人想到在章面上雕刻图案或篆刻诗句。因此在它素面朝天的机体上,饱含了不破坏它原貌的良苦用心。

这方与父亲和弟弟结下了际遇之缘的老坑田黄,在我们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,是那天夜晚的唯一话题。弟弟跟我仔细说起这块他收藏了二十六年的田黄。那年,弟弟已经四十岁,他从父亲手里接过田黄的时候,才十四岁。

一九六六年,文革初起的头一个冬天,父亲被赶出家门,不许跟我们住在一起。匆忙和惊险中,父亲随身藏着这块田黄,带着它住进了黑暗的一间小屋。那是父亲的一个秘密,在风惊浪险的时代,查出来就是重罪。父亲为甚么要冒杀身之祸,随身带着这块田黄呢?通常,人们只会把最心爱的东西带在身边。也就是在那年冬天,在那间小屋里,父亲将田黄给了弟弟,因为没有学上,弟弟渐渐喜欢起篆刻。父亲给他田黄的时候,要他千万收好,千万。父亲并没有细说田黄如何值钱,那时一切的文物都是封建四旧,被发现就要被毁灭。我认识的很多人家的父母,都把传了好几代的古物,付之一炬。只有父亲,偷偷藏起这方田黄,随身带着。他对文物的深爱和对孩子的深爱,这里足见一斑。

父亲卧病在床的一九九二年,中国的艺术品拍卖市场,刚刚正式建立。在父亲即将结束的整个一生中,他都没有等到那一天。后来他将自己的收藏,除了留给我们的几件纪念品,都捐赠给了家乡江阴的博物馆。在我的心里,他留下来的田黄,有着火种的意思。

弟弟在路上对我描述了这方田黄,他说的相当细致,但描述这些特征的术语,当时于我不免陌生。在九二年夏天的那个夜晚,我无法清晰地记起这块田黄,在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,都对文玩毫无感觉。老友们常常聚在父亲的书房里,观赏字画,抚摸古砚,其中也包括这方田黄,他们兴味盎然,抚之叹之呼之,那种癫狂的激情,很长时间在我身上都没有共鸣。但弟弟跟我就有些不同了,因为他是在一个生死莫测的时代,从父亲手中得到的田黄,因此早就开始钻研田黄石和寿山石的构成与质地。而家藏的田黄,则是从一九九二年才引起我的关注。

虽然父亲在二十六年前就将田黄给了弟弟,但是对我来说,九二年才是真正易手的一年,它标志着两代人之间的传承,标志着这块田黄归属权的转移。

那一年,离我即将在美国开始收藏瓷器的日子,尚有好几年。我和先生后来情切于寻找中国瓷器,可能也与那一年父亲的留赠有关,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拥有几件小古玩,成为渺小的收藏者。而弟弟拥有的珍贵田黄,开启了我对古物的认识和衷情。

为了再看看这方绝色的田黄,我专门到弟弟家里去了一趟,他拿出珍藏多年的田黄,给我讲述它的每一个特征。那样,我终于记起来了,父亲是常常放在手心中温暖着它的,假如我们进书房的时候,父亲和朋友正好在欣赏甚么宝贝,总要我们当心,千万别撞着了。

这块田黄,在隔离了二十六年之后,重新与我面面相对,真是人也沧桑,石也沧桑。田黄六面的颜色和纹路都略有不同,但是面面都很精美,一眼看去它就是正统的田黄,再看几眼还是正统的田黄,不断看下去,它终不褪纯美的田黄本质。中规中矩的六面方,每条边线都正直清利,足见工匠深厚的功力。其实,无论是透雕还是圆雕还是浮雕,都无法超越精准的直线雕刀工对工匠的苛刻要求。直线雕刻,一刀下去不直不准,再要改刀就不可能的,除非浪费掉宝贵的材质,方能形成另一种形状,甚至缩小它原来的体积。这可能也是数百年来,这方六面方的田黄,一直没有人敢下刀的原因之一?

在后来历年展出和拍卖的田黄中,从未出现过如此重量和体积的六面方老坑田黄,它通透致密,,质地极其纯净细腻。我们拿出电筒,把田黄放在亮光上方,立刻彷佛走进黑暗的炼金密室,只见田黄闪耀黄金光辉,令人倾心惊诧。它看着还有些像熟栗子,令人想吃一口。质地绝好的玉石和翡翠,都与某种淀粉类的植物相似,甜而面而清芬。在光亮的照射下,这方田黄石萝卜丝纹、红筋格等田黄特征明显,包浆润泽,宝光四溢。寿山石的筋格形态很多,只有田黄石的筋格是红色盘格一种,“无格不成田”一说就是这样来的。上乘的田黄,凝、结、润、纯、细、腻,纹理清美,格路明晰,浅淡,宝光流溢。

我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轮流摩挲这块田黄,在它通体油润的褒奬中,不仅有父亲长年累月的抚摸,也有大画家傅抱石和亚明的抚摸。从前傅先生和亚先生到家里跟父亲聊天,总要看看这方田黄。傅抱石先生在四川金刚坡时,篆刻过千枚图章,其中不少都是用的田黄石。后来傅家人捐献给南京博物院的藏品中,十好几块都是用的田黄石。傅抱石总把父亲的这方田黄在脸上和鼻尖上来回摩擦,连说好石头,好石头。亚民叮咛父亲,日后你甚么东西都可出手,只有这块东西不要让给人!

父母亲在中央党校工作时,一次,一家文物商店,在党校大礼堂大厅设柜台展出一些文物。那天正好我们与父亲散步走到那里,父亲拾级而上,附身在玻璃柜台面上,细细察看。父亲对店员说,请你把那块田黄拿给我看看。在诸多说不出名目的古玩中,有一小块黄颜色的小小的石头,方方正正,没有刻章刻印。父亲拿在手上放在灯下,左看又看,看罢问问价钱。七十年代后期,听到那位店员说要八百块钱时,我觉得非常荒唐。父亲听了笑笑,有些自负地对店员说,你这块田黄啊,太小啊。店员礼貌问他:老同志,听上去你有大的?父亲又笑笑,跟他说,比你这块大很多啊。父亲用手那么一比划,店员见了摇摇头,表示那是不可能的,至少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的田黄。

在这个世界上,只有福州寿山村一条小溪边的水田能够生成田黄石,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,储存量极其有限,是寿山石中最名贵的石头。据有关资料称:“田黄有史以来全部的开采量加起来还不到500公斤,而且 永远都不会再增加了。所有有关田黄的收藏、买卖、交易、馈赠都只能在这500公斤的范围内进行。”

这个统计也许有误差,但不会很大。若以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计算,500公斤的石头,真是少而又少。500公斤换算成克是五十万克,215克在五十万克中的占有比率是万分之五,听上去比率很小,但是在“有史以来的存世量”的陪衬下,215克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体积和重量。市面上见的最多的多是随形田黄,随形的意思是说田黄的天然形态,为了不浪费材料,根据天然形态在田黄上动刀,每一个工匠,每一个藏家,深知田黄经历了千万年的地殻变迁和风雨剥蚀,方才形成,如今已经绝产。即便小小一块随形田黄,已弥足珍贵,那么做成六面方的大块田黄,当初必是琢去了大量的原料的。而经得起费材料的宝石,唯有皇家和官家。不仅田黄,翡翠及和阗玉在琢成器时,都极为讲究怎样省料。越珍贵越少见的田黄,越省刀。

这样我便明白了,为甚么如此精美透润的六面方田黄石,没有人愿意对它动刀,因为六面方本身,就是美丽的几何图形,有着最简洁的传世之美。

传世之美的田黄,今天在你眼前。不要看它默默无声,它的每一缕卜丝纹,每一弯红经络,都有千言万语,从千万年之前说起,直说到今。
 4-10-2010
 纽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