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派山水画特殊时期集成 ——《鲁迅故乡画册》评析(节选)
回顾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的中国山水画创作,人们一望可知其极为特殊的时代面目。但具体到不同区域的流派特征来看,各自依然具有较为鲜明的风格与图像个性。比如,傅抱石、钱松喦为代表的金陵画派,其构图呈现出普遍的平远特征;李可染引领的京派,强调块面的量感与光色关系;黎雄才、关山月等开拓的岭南派,则用繁复的勾染,强化了这一流派所追求的线条与色彩的茂盛感。与上述派别追求宏大叙事的性格不同,浙派山水画家中的优秀代表,即便在风雨如磐的艰难环境里,依然奋力保守着对学术性格的执着、对人文底蕴的尊重、对地域特色的痴迷,互相砥砺,勤于切磋,使得无论是作者,还是作品,都呈现出独具一格的清新之貌。
《鲁迅故乡画册》正是这样一件反映了上述三个特色的集成之作——从学术上看,以童中焘为代表的创作风格,继续强调笔墨的并重、融合,在构图上,部分中近景的选取处理,延续了“马一角、夏半边”式的南宋院体格外重视“有意义的局部”的观察与表达传统;从人文来看,浙派团队注重传统与现实要素的有机结合,非常准确地把握住鲁迅作为文化高峰人物的历时性特征,从而使得集体创作这样一种共时性产品,完成了记录时代真实和传递美感个性的双重使命;从地域来看,以绍兴为特色的水乡,四十年前,正在经历早期工业化、机械化等愿景刺激下的产业试验,这一幕幕喧嚣与宁静交织的江南图像,已经成为我们追想旧时,映照当前的经典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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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中焘(1939~ )王伯敏(1924~2013)姚耕云(1931~1988)徐英槐(1937~ )潘 韵(1906~1985) 鲁迅故乡画册
设色纸本 册页(共九页)· 镜片
1976年作
出版: 《雅舍存观·鲁迅故乡画册》,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。
刊载:《艺术杭州》H7,杭州市艺术品行业协会,2011年第八期。
说明:童中焘题跋,王伯敏题签并跋。
册页:34×28cm×9 镜片:60×31.5cm
读画
之一,“旧貌换新颜”。前景以旧式徽派建筑和大混点树木组成,几乎都用墨青铺彩,只在左边有一个半赭色屋顶。“旧貌换新颜”的“换”字,从这一个半屋顶而起,观者的目光赭色屋顶吸引,导向五云门外护城河大沃段至浙东运河段,两岸一排排赭红色的楼房、厂房、烟囱、舞动的吊臂以及沟通两岸的众多桥梁。画面中共有五座拱桥和一座石板卧波长桥,这些桥的位置经营,在充分反映了绍兴水乡特色的同时,最主要的是能够使观者的视觉走向从左下角的“旧貌”出发,山环水绕以达到“换新颜”的观看目的。桥上的红标语是点睛之笔。画面上部的绿色,看似随意铺染,却营造出阡陌纵横,河道交错的萧绍平原之特有气象。落款题目五字:“旧貌换新颜”,题识十五字:“鲁迅故乡,绍兴五云门外即景。武林画。”题识皆为行书。钤印“武林”(朱文圆印)、“鲁迅故乡”(白文长方印)。
之二,“鲁迅纪念馆”。绍兴鲁迅纪念馆始建于1973年。总占地面积为6000平方米,总建筑面积约5000平方米。从画面来看,其建筑为改良式大屋顶一横式大开间两层格局,沿袭同时期中国历史博物馆、浙江展览馆的建筑形制。以这种大型公共建筑为主题的山水画,最主要的是如何在明快的行线里打破由平衡所产生的呆板。画家从约四分之一右下角边线向左上角约四分之一处,寻找到一根对角斜线,以一株夹叶秋树作为前景,并以树叶树冠之间的曲线巧妙地破除由于斜线产生的生硬。一队自左而入结队行走的红小兵(当时不称少先队)提示读者:他们正在秋游。画中树木,除了纪念馆前四株塔松和高处的一株松树之外,其余为各色双勾夹叶。这样既保持了传统中国画中关于秋景树木的绘制手法,又取得了由于大屋顶、平行线、直角,所传递的建筑制图式布局而给人的威仪与压迫感。落款:题目五字“鲁迅纪念馆”,题识六字“武林画于绍兴”。钤印:“武林”(朱文圆印)、“鲁迅故乡”(白文直排长印)。
之三,“三味书屋”。几乎凡是读过鲁迅著作的人,对三味书屋心向往之。到了三味书屋才知道这是一处并不阔绰的场所,江南水乡特有的回廊和伸向河汊的小码头,和那几乎一个跨步就可以越过的小河,还有那条比条凳长不了多少的小船,将人们的思索引进灰墙里头的鲁迅的童年世界。画家用俯视的构图,尽量压低前排回廊式建筑,将内屋抬高,使三味书屋的主体一目了然。写着“三味书屋”牌匾,中堂国画,几案课桌历历在目。由于屋内摆设被清晰无误地定位,反而略去了过于细节化的描绘,多了些轻松,少了些约束,如读《庄子》可作水云之想,神意自如。落款:题目四字“三味书屋”,题识十一字“鲁迅幼年读书时之私塾。武林画”。钤印“武林”(白文方印)、“鲁迅故乡”(白文长方印)。
之四,“鲁迅故居”。此作以传统国画中少见的中景视角,描绘出少年鲁迅家庭生活起居的地方。一座重檐轩房,改为左厅右室,室右还有一处通向主屋的侧门,二楼窗格形制和低檐洋铁皮下水,可以看出此屋入民国之后的修缮痕迹。厅堂吊挂的煤气灯、室内朱漆案桌与院落石凳、石花架、石臼等物,显示出屋主人殷实家底和勤俭家风。从山水画角度而言,从这是一个挑战性很强的题材,画家对于主体建筑物、构筑物的每一笔,都经过深思熟虑。譬如安排在画面正中间石板路径,寥寥几根虚实相生的笔线,笔简意凡,少少许胜多多许,引人渐入佳境。还有这重檐黑瓦,笔墨一丝不苟,却又显得潇洒自如,下笔如有神助。落款:题目四字“鲁迅故居”,题识九字“一九七六年写于绍兴”。钤印:“武林”(朱文圆印)、“武林”(白文方印)。
之五,“安桥头”。画面前景是一丛椿树,彼岸有一座用于水陆码头往来者歇脚的砖木平屋。一条平头小木船运载着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,清清河水里游弋一群河鸭,撑船和乘船的目光都看着平屋的风景。屋后河汊交错,有处规模不小的粮库,一道机耕路横穿平畴,一辆大型拖拉机正运输着农用物资。画面空灵辽阔,观者如亲临其地,体会这个处于绍兴郊区地名叫孙端、马山之间的水乡古村落,以及繁忙不失秀雅的水村印象。两处高压电线,着墨无多,却起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点题作用。落款:题目三字“安桥头”,题识五十二字“鲁迅少时,常去安桥头外婆家,与当地农民孩子在一起,后来回忆道:‘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压迫有着很多痛苦’武林画于绍兴。”钤印:“武林”(朱文圆印)”、“鲁迅故乡”(白文直排长印)。
之六,“鲁迅家的厨房”。(题目为笔者所加)画家在构思这幅作品的主要意图,并不是为了表现鲁迅家的厨房而画厨房,从题识里看,是为了表达鲁迅和少年闰土的朴素情感。厨房的主体为灶台,鲁迅家的大灶台属于砖石砌烟灶。这种烟灶一般有大中小三口铁锅,铁锅之间嵌一汤罐,利用做饭菜的余热温水,江南入明之后大户人家多有此物。灶台前的两口大水缸,加盖的这口储蓄井水,无盖的这口盛放河水,井水入口,河水洗刷,泾渭分明。面凳横在碗柜左侧,窗棂旁边这样便于利用自然光线打面和作菜蔬之业。整个厨房仅用了虚虚实实的地砖、三根小步立柱和几根连接的宕料、一扇打开的门来表示空间。全图笔笔中锋,严谨不苟。落款:题目“鲁迅家的厨房”,题识一百二十九字:“鲁迅先生在《故乡》里说:‘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,新年到,闰土来了,好容易到了年末,有一日母亲告诉我,闰土来了,我便飞跑的去看。他正在厨房里,紫色的圆脸,头戴一顶小毡帽,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,这可见他的父亲很爱他,怕他死去,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,用圈子将他套住了。他见人很怕羞,只是不怕我。没有旁人的时候,便和我说话,于是不到半日,我们便熟识了。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,只记得闰土很高兴,说是上城之后,讲了许多没见过的东西。上面“新年到,闰土来了”应改“新年到,闰土也就到了”此地是先生与闰土初次见面的地方。’”钤印:“武林”(方朱文)、“武林”(朱文圆印)”。
之七,“三味书屋后园”。一株腊梅从右下角斜向左上,占据了画面突出位置,左边稍远处是一株常绿乔木,低矮的灌木和早春新生的草丛构成了三味书屋后园主要的植物配置。画面中央一扇圆洞门,门扉半掩,可以将读者的视野引向园门的另一头----“三味书屋”。由于鲁迅文章的魅力,三味书屋成了人们寻找鲁迅童年世界的主要切入点,为了更加全面地认识鲁迅,打开三味书屋后园那被人们忘却的世界,成为画家新的立意。落款:题目六字“三味书屋后园”,题识:五十二字“鲁迅幼年读书时,不满整天关在书屋里,经常到后园活动一下,但学究先生在屋里便大声叫起来。一九七六年画于绍兴武林并记”。钤印:“武林”(方朱文)、“鲁迅故乡”(白文直排长印)。
之八,“百草园”。真实的百草园并没有鲁迅的笔下给人的感觉那么大。画家通过自己的理解,将“百草园”描绘成一个气派的大庄园。细细品读,觉得无一处不是鲁迅回忆文字中应有的景致,再现场对照,却又无一处是该地的景致。该作品的立意、构图、笔墨、款识,都相当精到,是一幅理想的压卷之作。落款:题目三字“百草园”,题识:八十字“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,相传叫百草园,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,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。单是短短的泥墙根一带,就看无限趣味。节录朝花夕拾一段,一九七六年为纪念鲁迅逝世四十周年作”。钤印:“江海”(方朱文)。
读跋
之一,郭仲选题跋,正文行书十字“翰墨有真乐,书画记姻缘。”款识十一字“二零零四年,郭仲选书”。钤印:起手章“右军故里人”(朱文长方印)、姓名章“郭仲选”(白文方印)。
郭仲选(1919-2008),山东苍山人。曾任浙江省书协主席,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长、西泠印社常务副社长。中国当代著名书法家。
之二,王伯敏题跋,题目行书六字“绍兴风烟散册”。正文一百三十五字:“是册写绍兴胜景,一九七六年作。作者有童中焘、孔仲起、杜高杰、包辰初、郎承文、陆秀竟、姚耕云、李伟民、应受庚、潘景友、曹文驰、王伯敏等。本拟写鲁迅故居后,画山阴水乡及越山兰亭、青藤书屋,作画于南山路美术学院,名曰:‘江海山水画组’,组长为童中焘。至一九七八年春,因缺经费,成员又忙本职业务,无暇顾及,遂自动解散。二零一一年八月十日”钤印:“王伯敏印”(白文方印)
王伯敏(1924-2013),浙江台州人。中国美术学院教授,博导。中国美术史学界泰斗、书画家、诗人。有《中国绘画通史》、《中国美术通史》等43种专著出版。
之三,童中焘题跋行书八十字:“此册为江海山水组(世称武林)合作。第一、二页姚耕云画,王伯敏书;三、四、五页童中焘画,王伯敏书;第六页徐英槐、七页姚耕云、八页潘韵先生。壬辰四月,中焘识。关于江海组,伯敏先生已有回忆详文,此不赘。”钤印“孟淳”(白文方印)、“童中焘”(白文方印)。
童中焘,1939年出生于浙江省鄞县。196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(原浙江美术学院)并留校任教。曾任中国画系主任,教授,博导。是一位在书画文史领域均卓有成就的浙派大家。
题目
王伯敏在题跋中称之为“绍兴风烟散册”,开篇名义地说“是册写绍兴胜景”。可是,在第六行末两字“本拟写鲁迅故居后,画山阴水乡,及越山兰亭、青藤书屋。”(引文标点为笔者所加)。从题跋全文本意来理解,王先生所谓“绍兴风烟散册”所涵盖的应该是包括鲁迅故居、山阴水乡、越山兰亭、青藤书屋在内的一系列筹划中要创作的题材。现在就这本册页,是由于经费、人力所未能竟,因此王伯敏在签条上题写了“鲁迅故乡画册”。
作者
童中焘先生题跋中,认定这组作品的绘者为四位,依次为姚耕云、童中焘、徐英槐、潘韵,题识者一位为:王伯敏。
姚耕云画了三幅,分别为之一“旧貌换新颜”、之二“鲁迅纪念馆”、之七“三味书屋后园”(姚耕云(1931-1988)上海人。擅长中国画。195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,留校任校。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副主任。代表作品有《归来》、《雁荡秋色》、《青城叠翠》等。)
童中焘画了三幅,分别为之三“三味书屋”、之四“鲁迅故居”、之五“安桥头”,徐英槐画一幅,为之六“鲁迅家的厨房”(徐英槐(1937-),浙江鄞县人。1963年毕业于浙江美院国画系山水科。现为浙江画院国家一级画师,《黄山迎客松》曾印发500万份,家喻户晓)。
潘韵画一幅,为之八“百草园”(潘韵(1905—1985)原名趣琴,号趣叟,长兴人。1934年上海新艺术专科学校毕业,长期从事国画创作和美术教育工作。1940年起,先后任杭州国立艺专与浙江美术学院教授。1982年3月,兼任浙江省文史馆副馆长)。
童中焘先生的题跋,是在王伯敏先生题跋的基础上完善的,就童先生在这次创作中所担当的责任,以及他一贯的严谨作风和学术思想,这篇仅仅数十字的题跋,已经是一件值得依赖的考据文献。
童中焘在题跋中有一段“又跋”:“关于江海组,伯敏先生已有回忆详文,此不赘。”也就是说,这个创作组的“简称”应该是“江海组”,所以以下行文就统一使用“江海组”。
王伯敏关于“江海组”的回忆文章,除了本册题跋以外,还见于《王伯敏年表》(《美术报》2014年1月4日6版):“1974年,甲寅,50岁。7月8日,与童中焘、孔仲起等组织‘江海山水画创作组’进行集体创作。”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自八十年代初,浙江山水画和中国山水画一样,大致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。第一阶段的探索重点,主要在于一种旧有的文化形式,面临巨大的社会变革,是存在还是抛弃的问题。老一辈画家潘天寿、潘韵为此作出了不懈的努力。第二阶段的探索重点,是在经过努力获得生存权的基础上展开的,这一时期的重点几乎集中在对社会主义建设中,“改造自然”、“人定胜天”的景象如何表现方面。现代交通工具、工厂、新农村、新农具、新建筑、革命圣地等等,是这一时期山水画家们所关注的重点。
第三阶段的探索,几乎是在否定前两阶段取得的成就上开始的。破四旧运动一开始,山水画就不可避免地被作为当成污泥浊水,推到了主流文艺的反面。潘天寿先生被打倒,他的作品被红墨水打上叉叉,可以作为浙江山水画濒临绝境的标志。经历一番折腾,一九七一年下半年开始,为了纪念“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”发表三十周年,在中央的统一部署下,由各省市自治区统一安排进行文艺创作。“浙江两江创作组”就是这一背景下,率先出现于浙江画坛,主要成员有孔仲起,寿崇德等。 “两江”之后,为反映浙江的大好河山,有了“江河创作组”;之后,为了更加全面反映浙江的山海江湖,又有了“江海山水创作组”。
“江海组”成立于1974年,其成员几乎囊括了浙江山水画创作队伍里的老、中、青画家,1978年解散,历时四年。1976年,是“批黑画运动”的次年,这一年既是中国命运转折点,也是文艺工作即将拨乱反正的关键期。之所以创作这一套《鲁迅故乡画册》,从题跋来看,是为了纪念鲁迅逝世四十周年,而有组织的一次浙江山水画精英们的创作集合。去年是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,又恰恰是这套画册创作的四十周年,这套画册仅仅八页,虽然涉及人员亦仅仅五人,但却是“江海山水创作组”在那个特定背景下集体智慧的结晶。睹物思人,潘韵、姚耕云、王伯敏等先生已先后驾鹤西去,这套作品越来越显得弥足珍贵。同时,这套画册也使“江海山水创作组”的行踪变得现有迹可循,触手可及。后之视今,如今之视昔,若以此切入,藉以大部分亲历者心清目明,采集、挖掘、整理、研究浙江山水画从“两江”到“江海”的课题,将会对浙江山水画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。
文/浙江美术馆首任典藏部主任 尹舒拉